“迷”航(上)
—谨以此文献给MH370上的人们
静谧的庭院,如泼墨的山水画,被皎白的月光淡染出一层薄薄的光晕,泛着点点粼波的人工湖,此刻正像入睡前的少女,羞涩优雅;铺着鹅卵石的小路,贴近湖边的一侧,因常年被湖水浸袭而涂上了另外一种颜色“青”;路旁那棵巨大的榕树,遮天蔽日般用自己浓密的发冠,阻拦了自然的画笔,只余下些调皮的斑点……
月朗星疏,微风轻拂,这是个相当适合远行的好天气,尽管对于现代的人们来说,即便跨越东西方也称不上远距离。杰瑞将最后几件衣服叠好,技术娴熟地填满行李箱内最后一丝空间,然后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这个老伙计已经忠诚地服务了几十年,虽然它的声音听上去已经不怎么美妙,“差不多该出门了”,他想。
小心翼翼地通过连接卧室的走廊,在那扇看上去相当厚重的木门前,他再次确认了一下这是个符合逻辑的起床时间,当然这回他看的是自己手上的腕表,接着杰瑞轻轻地敲了敲门。
“爷爷,起床了”,公式化的内容,客套而生疏,不知为何,他看上去有些紧张。
“恩,我已经收拾好了,你去把车子开出来”,浑厚的男低音里穿透过木门,带着一股威慑力,让杰瑞有一种漠然的压迫感。
“爷爷,您不吃点东西再出发么?”撇开句首那一声代表着血亲的称呼,他觉得自己的语气听上去简直像个管家。
“我不习惯凌晨吃东西,你最好也改掉这个坏毛病”男低音的主人随着房门的开启出现在杰瑞的视线里,他穿着剪裁合体的西服,看上去挺拔正直,如果没有那柄用高档木料专制的拐杖,恐怕没有人会觉得他是一个79岁的老人……现在,这位威严的“老人”正用一种不认同的眼神看着他唯一的孙子。
“是的,我知道了,爷爷”,作为晚辈,杰瑞从小就是不反驳长辈的“好”孩子,哪怕他其实从来不曾在凌晨吃宵夜。
初春的夜晚还是有些凉意,宽阔的马路显得有些空荡,偶尔零星驶过的车辆也无法驱散那种寂寞感,杰瑞尽职地扮演着司机的角色,副驾驶位上的“乘客”仿佛在闭目养神,一路无言……
凌晨的罗兰机场里,三三两两的人聚集在一起聊天说笑,地勤人员即使是在这样的时间也活力十足,杰瑞迅速办理好登机手续后,朝着客人休息区方向走去。远远地,他看到那位精神矍铄的老人正压低着身子在做什么,绕过前排的座椅,杰瑞发现他的爷爷原来正在逗弄一个大概四五岁的孩子,金发碧眼,像个洋娃娃。
“小宝贝,你的爸爸妈妈呢?”他没有直接将登机牌交给爷爷,而是半蹲下身子去询问那个可爱的小家伙。
“哥哥好……”稚嫩软糯的童音,散发着棉花糖一样的诱人气息。
“不好意思,麻烦您了,谢谢您这段时间帮我照看理德”一位美丽的少妇急匆匆地一边说一边抱起小家伙,看样子她刚才是去办理登机手续了。
“不客气。”爷爷礼貌地回应道,“应该是理德陪我度过了一段十分快乐的时间。”
“您真是太亲切了,这位是你的孙子吧,真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年轻的母亲友好地表示感激,顺便也称赞了一下杰瑞,接着她便抱着理德—那个可爱的小家伙往登机口匆匆赶去,
“再见,小家伙。”杰瑞对他挥了挥手。
“爷爷,哥哥,再见……”小家伙眼神里还带着不舍,看样子他跟爷爷处的不错。
“手续都办完了?”恢复一贯的严肃,老人在杰瑞眼里可算不上什么亲切的爷爷。
“是的,爷爷,这是登机牌和身份证。”杰瑞将手里的证件交给老人。
“那我现在去过安检了,杰瑞你明早还要上音乐补习课,早点回去休息,明天不要迟到”他拄着拐杖,慢慢地走向安检口,与那些同样要远行的人们汇成一体。
“好的,爷爷”,他望着老人挺直的背影,突然感到一阵心慌,“爷爷……”
“恩?怎么了?”行进中的老人停下了脚步,带着疑问回头,皱眉看着还呆站在原地的孙子,“杰瑞,赶快回家去休息,明天如果蒂娜告诉我你迟到了,那么,你下个周的零花钱减半。”蒂娜是他音乐补习课老师,也是爷爷年轻时的学生,哦,他的爷爷是一位相当出名的钢琴家,这次就是被Z国邀请去做文化交流的,为期三周。
“我知道的,爷爷”,他犹豫了一下,“爷爷……”
“又怎么了?杰瑞,你……”老人显然已经有点生气,他不太明白为什么平时乖顺听话的孙子,今天究竟是怎么了,正准备责备的时候,却被打断了……
“一路平安,爷爷……”他怀疑这也许是他说过的最不可思议的话,因为它让那位素来淡然的老人也呆住了,当然也就几秒钟,几秒钟后,老人朝他唯一的孙子挥了挥手,“到达后我再给你电话,好好上课”,说完便继续转身向前走去,也许是打破了常年保持的严肃形象,他的脚步有些不自然而慌乱,这却让杰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当他第一次抱起自己时那种感觉……
老人没有回头,所以他不知道杰瑞一直站在原地,目视着那道身影缓缓没入高大的磨砂玻璃门后。杰瑞感到莫名鼻酸,为他正日渐迟暮的爷爷,是啊,那位曾经身强体壮的老人,如今也到了耄耋之年。记忆里黑白琴键中倾泻而出的韵律,流畅澎湃,现在却有了力不从心的顿挫;曾经修长有力的十指,现在也已被难看的褶皱覆盖,杰瑞有些后悔刚才没主动上前握一握那双骨瘦如柴的手,不过,也就21天,21天后爷爷就回家了……
如果时光能倒转,杰瑞一定会为自己当时的想法感到遗憾,因为第二天,他接到了来自航空公司的电话,他爷爷乘坐的航班,失踪了……
(文中内容均属虚构)
“迷”航(下)
—谨以此文献给MH370上的人们
当他赶到罗兰时,那里人声鼎沸,家属、政府官员、乘客、机场工作人员、酒店工作人员、义工,看热闹的,等消息的,庆幸的,着急的,通通聚集在那块数尺见方的电子屏幕前,上面正不断地更新着失联客机上的乘客名单,每闪过一个名字就击溃一个家庭的希望。这样熟悉的场面,杰瑞十一年前就经历过,只不过,那时有一双修长有力的手紧紧地牵着他……而现在,那双手的主人,消失了,在几万英尺的高空……
“我儿子,那是我儿子啊……”一个年约七十的老人突然喊了起来,他挣扎着向前扑去,似乎想抓住屏幕上的名字,但很快地,那个名字就被新的名字替代了……老人的眼神,仿佛与十一年前的另一双眼睛重叠在一起,同样是悲痛欲绝,同样是年近古稀,同样是儿子下落不明。十一年前另一位老人的儿子,最终被发现沉睡在3900米下的大西洋底,那么十一年以后,结果是不是会不同?
他浑浑噩噩地随着人流进入航空公司为他们安排的酒店会议室,在这间足足200平米的房间内,此刻正挤满了焦急的人们,连狭小的角落里也弥漫着一种与平日举办各种喜庆聚会时截然不同的忧虑与伤感。杰瑞望了望四周,身边都是些疲惫的脸孔,偶尔传出的啜泣声让人沮丧,一种濒临绝望的情绪像瘟疫一样迅速在沉默中蔓延开来,他感到有些窒息,以至于在后来的1个半小时里几乎没听清台上的M国新闻官说了什么。
“我儿子在飞机上,他才26岁,你们究竟何时才能找到他?”一位中年妇人突然爆发出哭吓,人群开始骚动,越来越多的家属加入其中,杰瑞不知所措地看着周围激动的人们,他觉得自己需要一点空间,否则他无法保证自己不会在这个充斥,质疑声,哭喊声,责问声,吵嚷声的地方晕厥……
他退出到走廊上,连日来的奔波等待,让他不得不依靠墙壁才能稳住身形。
“要么?”一位同样由于受不了会议室气氛而跑到走廊的男家属朝杰瑞递过来一根烟。
“不,谢谢!”杰瑞客气的拒绝了,男家属也不勉强,而是径自在贴着“禁止吸烟”的标志下点燃了那根被婉拒的香烟,现在没人会来制止他这样的举动。
“你家里什么人在飞机上?”,缓缓吐出一口烟,男家属开口。
“爷爷”,杰瑞顿了顿,又补充道“79岁了。”
“是么,我大哥一家都在飞机上,呵呵,我小侄女刚过3岁生日……”他能理解那人迟缓的言语中显露的无限伤感,这让他迫切需要寻求一点心理安慰。
“抱歉,我得去打个电话”杰瑞站直后朝那位男家属略微点头示意,接着便往更为偏僻的回廊深处走去。
“嘟……喂,你好!”电话另一端传来温柔的女声。
“妈妈,是我”,杰瑞感到他逐渐冰冷的内心多了一丝慰藉。
“杰瑞?天啊,我亲爱的儿子,你现在在哪里呢,在做什么?M国的天气怎么样?”一连串的问句让他没有插嘴的余地,以往显得唠叨的话语,此刻却让杰瑞几乎掉下眼泪。
“妈妈,我在罗兰机场,发生了一些事情,我现在很好,M国天气也很好,不用担心”,他努力平复后回答道。
“发生了一些事情?什么事情?哦,是飞机么?最近新闻都在报道M国有架飞机失踪了,还没找到,你有朋友在飞机上?”传媒技术的发达,让从未出过远门的母亲都能知道千里之外的飞机失联事件。
“爷爷……在上面……”沉默了足足三秒后,他才鼓起勇气告诉她究竟发生了什么。
“…………”时间一秒一秒的流逝,电话那头始终没发出任何声音,在他几乎以为手机信号是不是断掉的时候,母亲说话了,“杰瑞,妈妈明天去M国陪你吧”,他还只有17岁,身为母亲,她想她必须要陪在年少的儿子身边。
“不,妈妈”,杰瑞没有一点犹豫地拒绝了。
“为什么?你不希望妈妈在你身边么?”她其实很清楚儿子拒绝的理由,但她无法仅仅通过电话去关心这个从小就被带离身边的孩子。
“我当然希望您陪在我身边,可是妈妈,艾瑞克还小,你得留在家里照看他”对于母亲的执拗,他有些头疼。
艾瑞克,他同母异父的弟弟,是的,同母异父,他的母亲十年前再婚了,在他的父亲因空难去世后的第二年,可想而知,爷爷当时非常反对这个决定,他认为她背叛了自己的儿子,所以在母亲婚礼当天,爷爷将7岁的杰瑞带到了M国。从那时起,他就没有再见过母亲,但杰瑞并不像爷爷那样恨她,相反地,他非常爱她。
杰瑞其实并未真正见过母亲再婚的对象,连艾瑞克的名字也是他从每周与母亲固定联络的信件中得知的,从字里行间他知道她现在生活得很幸福,这就足够了,不是么?她遭受过几近摧毁她的打击,十一年前的空难让她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当时他们正计划给杰瑞添一个弟弟或妹妹。
“杰瑞,妈妈仍然很爱你的父亲……你知道么?”她的语气近乎恳求。
“我知道,妈妈,我知道你爱他”是的,他知道,那个孩子的名字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么?艾瑞克,爱瑞克,她用这样叫人无奈的方式去思念他早逝的父亲……
“妈妈,我已经17岁了,我能处理好这里的事情,爷爷在的时候我就能处理好很多事情了”他不能打扰母亲平静的生活,他必须坚强地面对一切。
“妈妈,我会每天跟您通电话,每天跟您说事情的进展,我也会按时去学校上课,按时睡觉,放心吧,妈妈。”他希望尽量消除母亲的不安。
“是么?那好吧,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有需要就打电话给妈妈,好么?”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大儿子已经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长成大人了……
“好的,好的,我知道,妈妈,我会的,我会的,放心吧,妈妈。”对于母亲,他总是耐心而谦逊的。
挂断电话后,杰瑞转身向长廊的另一端走去,那里正循环播放着一桩离奇的失踪案件。长枪短炮般的摄像镜头密密麻麻地排列在各个角落,虎视眈眈地瞄准着每一位失联乘客家属脸上的微表情,那是它们的猎物……
报纸上通篇煽情的新闻,他一次也没看过,如果这世界上最先进的雷达系统都无法得知飞机究竟到哪里去了,他又怎么相信能依靠那些记者,专家找到他的亲人呢?没有人能明确告诉他们已经发生什么,将会发生什么,除了等待和祈祷,他们什么也做不了,但是他会等,一直等下去,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六十年,他都会等,等到那架迷失的航班载着他的爷爷再次出现,那时他想笑着对他说“爷爷,欢迎回家……”
(文中内容均属虚构)